人生故事《抑郁的方喜悦》
2024-11-30 08:43 人生故事
我5岁那年,母亲查出了癌症,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从此发生了转变。
母亲的病情时轻时重,重时住院,轻时在家歇着。如果状态不错,她会陪我玩,教我下五子棋,聊聊她小时候的事。她喜欢给水果起外号,比如橘子叫剥了皮吃,苹果叫削了皮吃,枣叫囫囵吞了吃,逗得我嘎嘎笑,她也一起笑。但状态差的时候,她说不了几句话就得歇着。
父亲包揽了所有家务。奶奶说他结婚前连袜子都洗不干净,老婆生病了一下子变成厨艺大师。在我的记忆中,他下了班就回家,从不参加单位的应酬,似乎也没什么朋友。
我则开启了吃百家饭模式。暑假住姥爷家,寒假住姑妈家,平时睡奶奶那里。长辈们都怜惜我,因此,我从不认为自己缺失了什么。每次看到同学挨训,我会深感庆幸,因为没有人忍心对我说重话。表弟曾愤愤不平地说,他想拥有一双耐克跑步鞋,还得期末考前三名父母才给买,而我从头到脚一身名牌,成绩不好也不必挨骂。
我上初中后,母亲身体见好,有力气做些简单家务。我便回到了自己家中,和父母共度了一段短暂的日子。谁料初二那年夏天,母亲癌症复发,最后一次从化疗室出来时,她如蜡人一样脆弱,似乎戳一下就会破裂。我听到她轻轻地对医生说:救救我。现在想起来,她应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果然,几天之后,她去世了。
姥姥、姥爷悲痛欲绝,姥姥直接哭晕了过去。父亲的心情很复杂,除了伤心,似乎也有卸下重担的轻松。至于我,却很淡漠。我早已习惯没有母亲照顾的生活,日子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
当时,有个亲戚在新疆做生意,父亲想去帮忙,奶奶不同意。父亲说他最好的时光都用来伺候病人了,再不挣钱就来不及了。奶奶让我去劝,我才懒得劝,爱走走吧。奶奶气得直跺脚。
我就这么长大了。要说没有得到过爱,长辈们把能给的都给了我;要说得到了爱,最重要的父母之爱却始终是缺席的。
大专毕业后,我干起了销售,再后来开了家小公司。我老家和北京仅一河之隔,房价没起来时我入手了三套房。大的那套我和老婆住,小的两套租给在北京上班的年轻人,日子过得不错。
可惜这几年我们那行不景气,很多应收账款收不上来。我多次上门要账,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羞辱一通,有时候对方找碴儿,把结不了款的责任推到我头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吃东西,做事提不起劲来,陷入情绪低落的状态。老婆带我去医院,诊断为中度抑郁症。医生给开了药,我吃完药能好点儿,但总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
后来,我的公司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员工天天找我闹。我老婆把她单位发的年终奖金全给了员工,这才平息下来,但公司也做不下去了。从那个时候起,我的抑郁症越发严重了。
多数人的抑郁症昼重夜轻,我刚好相反,早晨是我一天中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中午之后越来越难过,晚上必定痛哭一场。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骂自己:你学历这么低,创业失败,挣不到钱,连员工都养不起,没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浪费资源,一事无成我看不到希望,每一天不过是复制前一天的痛苦。如果说抑郁症是个恶魔,我算被恶魔缠上了。
我迷上了打游戏。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抑郁症病人会有精力玩这个。因为只有在虚拟的世界里,我心底那个贬低、打压自己的声音才会消失。
老婆快急死了,买了一大堆心灵鸡汤的书,没事就逮着我灌鸡汤人活一世,谁没遇到过低谷,不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了?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必要看得太重她还把我姑妈、表弟全拉来,轮流开导我。每次他们说完,我都配合地点点头,只希望他们快点说完,让我安静会儿。
老婆还组织过聚餐,想把我拉入喜庆的气氛,结果我一看那么多人在客厅里坐着,惶恐万分,只想逃跑,勉强和大家打了招呼之后,我就回房间打游戏了。父亲咬牙切齿地说:有什么好抑郁的?都是矫情的!我也不想辩解。后来听说每个客人至少准备了三个段子,打算逗我乐呢,可看我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都很尴尬。
渐渐地,老婆放弃了努力。我俩在家各干各的,我捧着手机打游戏,她对着电脑上网,家里安静极了。以前我俩在一起可热闹了,随便一点儿小事都会哈哈大笑。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刷我俩以前拍的旅游视频,眼角有点湿,她应该很怀念那些时光吧?我知道她不快乐,也知道应该好好待她,可怎么都做不到。
前年5月,老婆带我到海边玩。开阔的天地还真能改变人,我那几天说的话比得抑郁症3年加起来还多。老婆激动坏了,说早就该带我出来了,她来之前已经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努力,如果不见成效,她只能选择离婚。长年累月和一个充满负能量的人共同生活,实在太累了。我摸着她的头说:辛苦你了,我会把这几年浪费的时间补回来。她眼泪都掉下来了。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白天听小时候喜欢的那些港台老歌,晚上听鬼故事,只觉得人间处处有欢乐,我们约定以后每年至少出来玩两次,一次国内,一次国外。
可一踏入家门,我心底那个自我否定的声音就又出来了。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只会拖累身边的人,情绪跌到了谷底,就像在黑暗中走路,以为已经到终点了,抬头一看,前方依然一片黑暗。
老婆失望透顶,但她不好意思当面提离婚。岳父岳母来找我,问我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打游戏总不能打一辈子。我说我不知道。岳父说:小方啊,你不挣钱,也不干家务,生活重担都压在我闺女一个人身上,不如分开吧,对大家都好。我说怎么都行,无所谓。岳母叹了口气,说:原来多好一孩子呀。我听了很心酸,拼命忍住眼泪。我一次又一次地让身边的人失望,不配得到别人的爱,什么都不配!
分割财产时,老婆要走了面积大的那套房,把两套小的留给我,这样我住一套,租一套,好歹有个生活来源。我说:谢谢你啊。她说:你别怪我,我们的婚姻越来越像你父母的婚姻一个健康人牺牲人生去照顾另一个永远好不了的慢性病人。不同的是,你母亲得病时,已经生了你,而我都36岁了,还没孩子,我等不及了。我心里一惊,我怎么就活成父母那个样子了?她又说:我现在理解了当年你父亲为什么把你扔给你奶奶,他照顾你母亲的10年里,被责任感绑得死死的,已经透支了,再也没有能量尽其他家庭责任了。当时我难受得整个腹部都抽紧了,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她抱住我,让我好好的,需要帮忙就开口。我点点头。
我姑妈怕我饿着,三不五时地来送吃的,有时还帮我打扫卫生。我说,母亲要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没工作,没婚姻,没孩子,该后悔生下我吧?他们给我起名叫方喜悦,谁知道我活得这么痛苦。我姑妈说,别傻了,起名的时候她也在现场,新生儿大眼睛,高鼻梁,大家夸这么好看的婴儿很少见,我父母心里都乐开花了。父亲当时问母亲此时此刻有啥感受,母亲说,喜悦,满心满肺的喜悦。于是父亲说,直接叫喜悦得了。我一出生就给父母带来了快乐,所以喜悦二字不是长辈对我的期望,而是表达了他们当时的感受。
听到这里,我号啕大哭起来,对父母的想念在那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小时候母亲硬是支撑着陪我玩,一家三口一边吃饭一边看DVD,这些时光多珍贵啊!我却不再拥有了。我以为自己对他们的离开无知无觉,其实只是把痛苦埋藏了起来,假装不在意。我的心悄悄地把婚姻设置成父母的模式,因为我需要一个途径去理解他们,体会他们的心情,去把我们仨中断的联结给续上。
很奇怪,从那天开始,每当我心里那个自我攻击的声音出现时,另一个鼓励的声音会冒出来:失败又怎么样?你没有那么差。
我开始写日记,把母亲生病前的生活细节、母亲和我有过的互动、我想对父母说的话、我的日常感受一一记录下来。我不会硬性规定自己写多少,有时候写上一两句就写不下去了,有时能写上满满一页。
父亲早就从新疆回来了。我以前不爱和他聊微信,也不想看见他。我离婚后,有一次他问我心情怎么样,我说还行吧,你也保重,少喝酒,少抽烟。我爸有点儿激动,说我这是头回关心他,当天晚上送来一大锅烤鱼他记得我小时候爱吃这个。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能下楼散步了,在小区里晒晒太阳,看着邻居家的小孩玩闹,觉得生活也挺幸福的。我偶尔开车来北京逛,地坛的银杏叶、龙潭湖公园的垂柳都很美,以前忙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些。虽然有时心情会突然沉重起来,但我不会再当回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喜怒哀乐本就是人类正常的情绪。虽然我叫喜悦,却也有让悲伤自然流淌的权利。我常常和父亲一起去公墓看母亲,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因为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但感觉很自然。
回想起得抑郁症的这几年,失去的太多了,收获也不少。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了解自己、面对自己、接纳自己、原谅自己。也许将来抑郁症可能复发,但没关系,我能从黑暗中走出来一次,就能走出来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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