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是我的天

一个春种秋收的日子,雨突然落下来,天地变暗,田野空濛, 父亲劳作的身影隐隐绰绰,恍如皮影戏里的角色,显得那样的飘渺和虚无。

父亲在艰辛的人生道路上,收拾起属于个人的所有心事,扯着绵长的命运之绳,弓身拉着超载的车辕拼命朝前拽。但是,他像所有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样,无一例外地遵循着一个中国式的宿命轮回:尝尽人生带来的苦郁烦扰,困厄潦倒,不得不在苦闷迷茫、坎懔困顿中度过大半生。

父亲出生于新中国成立的第三年,五岁时不幸感染麻疹,却有惊无险,死里逃生。一九六0年中国大地饿殍遍野,我家也难逃厄运。父亲从睡梦中惊醒,朦胧中见爷爷撤下炕上仅有的一张竹席,把奶奶卷起来,一根草绳缠了几圈,让父亲最后看一眼带他来到这世间的亲人,然后草草安葬了奶奶。亲人尸骨未寒,哀伤的泪水还在眼角流淌,父子俩就连夜辗转逃荒到陕西,八岁的父亲开始了沿街乞讨的生活。

爷爷活着的时候,常给我们兄妹三人讲他们陕西乞讨的辛酸史。他和父亲流浪到陕西洲子、户县等地方,骚气熏人的牲口圈、破陋寒伧的窑洞成了栖息地。让父亲讶然的是爷爷一天到晚待在家里,让父亲挨门挨户讨要,晚上把残羹剩饭当成美餐享用。父亲年少无知,恨爷爷不劳而获,多次诘问爷爷为什么不出门,爷爷总是推托腿疼不方便四处游荡。其实,这是农民的狡黠。那时,饥饿的幽灵在中国大地游荡,乞讨大军南来北往,有心施舍的人总是挑最可怜者,有大人陪伴的小孩是没人会给口吃的。

父亲童年没有留下影像,无法再现游走在陕西大地上八岁小乞丐的猥琐形象,但在我的想象中,总是有意或无意把父亲童稚的样子,与电视上渲染的干瘪黝黑的非洲儿童的形像相重合。

乞讨的日子备受煎熬,寒暑往来衣不遮体,还常常遭到当地顽童的欺凌,父亲成为小子们演练武功的对象,你踢一脚,他打一拳,有时干脆就群殴,父亲经常伤痕累累。尤其残忍的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父亲被当地孩子推进了汹涌的洪流中,爷爷在漆黑的夜里跌跌撞撞寻找了一宿,内心有说不出的凄楚、悲怆和无奈。

暴雨引发山洪暴发,浊流将大树连根拔起,涛声响彻云霄。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面前,父亲弱小的生命犹如草芥,爷爷万念俱灭,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好在上天怜悯可怜人,第二天午后父子竟奇迹般的团聚。原来,父亲在掉进水里的刹那,求生的欲望使他紧紧抓住讨饭瓦罐不松手,漂泊中瓦罐的绳子绕缠在一棵树上,他抓住树杈奋力爬上岸。父亲得救了,却为摔碎的瓦罐哭了一天,这是爷俩讨饭的唯一家当。

不知是谁的譬喻,把童年与金色相系,幻化出缤纷的色彩。但是,父亲的童年却是灰色的,充满了魔幻般的梦魇。尽管如此,故乡还是让流浪的人儿魂牵梦萦,日思夜想,1962年,父子终于回到了养育他们的那方土地。

可是,经过饥饿幽灵浩劫的村庄,面貌全非。留在家的村民为了活命,把凡无人居住的房舍拆掉烧火,屹立多年的宅第,如今沦落得荒烟蔓草,惨墻断壁。爷爷与父亲只得在邻村借了一间房子栖身,之后在一处陡坡下挖了一间窑洞,才有了回家的感觉。

对遭受厄运的游子来说,家乡并非是想象中的庇护地,可能是磨难的重新开始,甚至比前更甚。父子俩因举家流浪,在农业社没有挣得工分,分不到颗粒口粮,只得靠地里的属杂草类的黑燕麦维系生命。黑燕麦的簇簇细绒如锋芒,吞咽时喉咙有针尖扎刺的疼痛,但父亲对这救命的薭草吃的津津有味。

1966年,***的浪潮席卷全国,饥荒也伴随浩劫再次降临到这个偏僻贫困的山村。十四岁的父亲又一次背井离乡,来到渭河分渠引流工地做劳工,每天挣一斤半面粉的口粮。同时,父亲利用间隙时间,从铁路沿线的云田、高阳一带采购西瓜,切成瓜牙在文峰火车站向乘客兜售,赚取毫厘差价补贴家用。

父亲讲述这个生意的时候,带着淡然甚至于漠然的表情,说着很实在的曾经切身的过去。其实,这是一个偷扒火车的生意,在购销西瓜的求生路上有不少同伴命丧黄泉。刚开始父亲扒客车的技巧不过关,有一次,父亲与同伴蒋汉忠身贴车门,双手紧握车扶手,扒上一辆车回文峰。时遇天气骤变,狂风大作,父亲被大风卷离了车体,蒋汉忠以惊人的力气攥住了父亲,让父亲逃过一劫。这位同患难的伙伴,在后来为村民打井时,因水井坍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漫漫长夜里,父亲常会惦念这位结下生死情谊的故友,眼角总是湿漉漉的。

父亲内心始终处于一种履冰临渊的彷徨状态,但苦难成就了父亲。他身经百战,扒货车的水平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油罐、煤车、集装箱等各型货车,那怕是天寒地冻的三九天,列车进出车站时父亲能争分夺秒自如上下。生活就是这样,各有所好,各得其所。

父亲常常感到一种价值上的虚空和焦虑。因生计所迫,他的求学之路艰辛坎坷,小学门槛三进三出,勉强读到了小学毕业。其实,父亲对求知如饥似渴,心存无数个理想,但最终南柯一梦,与贫瘠的土地相依为命。

但是,梦想始终没有破灭。面对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重负,父亲利用农闲时间养蜂,有关的书籍父亲不知翻过多少,老家堂屋角落尘封的一摞摞养蜂书刊,见证着父亲艰辛的创业史。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养蜂是我最惧怕的事,蜜蜂不是蛰我的眼皮,就是蛰我的下巴,照一张稚气可人的儿童像对我是种奢望,就是那张唯一的留存我形象的小学毕业照也是眯着眼睛,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父亲找到了致富门路,可是没享受到快乐。四季如春,杏雨梨云,那是江南水乡的景致。西北植物的花季主要集中在春末至仲夏时节,蜜蜂采花粉期极短,尤其在植被稀少的干旱地区,春夏采收的蜜还不够冬天喂养蜜蜂。记得有一年,父亲将炕上唯一的一张羊毛毡拿去换白糖救蜂,此举给和睦相处的家庭蒙上了阴霾,让父亲辗转反侧,落下了烂肠的泪水。

父亲曾想做一个走南闯北的养蜂人,但为子女的健康成长,还是放弃了他钟情的事业,十年摸爬滚打功亏一篑,变得落寞沉思,但仍然以自己的方式不怨尤,一生的温厚朴讷都印在脸上。

在父亲的养殖生涯中,养猪是最为成功的。凭着对科学知识的重视与信任,这个穷乡僻壤、略识丁文的农民,把知识巧妙转化为生产力。父亲做法是照本宣科,把石灰和磷肥经晒干拌匀等简单处理后,投进猪饲料,饲养的猪个大体圆。

养猪最大的难关是防瘟疫,父亲通过兽医书籍孜孜不倦的学习,打针消毒做的得心应手,每一个环节都不敢有些许懈怠。一个炎炎夏日,父亲同我的一位小学教师去县城选购种猪,闷热颠簸的车厢小猪有些吃不消,他俩就给小猪买来冰棍解暑,引来乘客的奚落与捧腹大笑。要知道,冰棍是当年名副其实的奢侈品,口干舌燥的父亲是不舍得品上一口的。

父亲除了养蜂养猪外,还尝试着饲养过鸡鸭等当地适宜的禽畜,至于其中的得失,我也不想给父亲清算后账,他自己的梦想只能注定在岁月的幽炉里空焚。

好的记忆,是缠绵于心尖的那点苦。生存环境中遇到的小灾难,对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家来说不足挂齿,但降临到贫寒家庭,却有灭顶之灾之效应。

记得一个寒冷的冬日,晚上我刚从小学回到家,奶奶(父亲继母)便发疯似地哭喊,说牛掉到井里了。全村劳力都在帮忙,牛五花大绑从井里拽了上来,但它的腰椎完全折断。那一夜,牛躺在井旁边,父亲蹲在牛身边,煎熬在风雪交加的隆冬寒夜。元代诗人胡天游写了首《无牛叹》,诗之起句就叹息说:荒畴万顷连陂,躬耕无牛将奈何! 老翁倭倭挟良,妇子并肩如橐驼 。诗里哀叹整天劳作还耕不了一亩,老翁到了晚上只得卧看牵牛向天哭。当时年少懵懂,我无法体会父亲此刻的心情,但从他脸上挂着的两行清泪,我知道他心如刀绞,性情中那些倔强、兀傲、清高的部分不再坚持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奶奶、母亲一同去看父亲和牛,父亲双手托着颌骨面如土灰,落在父亲和牛身上的雪融化后又凝结成冰凌,被冬日的寒风恣意摩挲着。黄牛泪眼迷离,发出凄凉的嚎叫声,甩着头在我们身上蹭来蹭去,似乎知道将度完此生,复归永恒,奶奶和母亲嚎啕大哭。

后来听大人说,父亲请来村里的几个屠夫都没人能忍心下手,农民对耕牛的情感可见一斑。无奈之下,父亲手刃让它魂断旷野,不让家人沾上它的丝毫血迹,与舅舅跑了80里路,卖给了城里人。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村里一片春耕忙碌景象。父亲眼巴巴看着牛拉犁铧翻开田地,自己只能唉声叹气,思来想去跑到渭河岸边的首阳镇,凭着多年积累的人脉,赊账拉来一车党参幼苗。栽种党参不用深犁地,用铁锹挖开一条小沟渠,捡尽杂草,把沟渠的一边平整成斜坡状,把党参苗整齐摆放好,再翻土埋好,如此往复。若每天劳作12小时,栽种一亩党参需要6天时间,这年父母亲用60多天栽种了9亩党参。栽种、追肥、锄草、杀虫、割蔓、收割、线串、扎把、晒干、变钱父母的腰板真是钢铁铸成的,在欢快的劳作中酝酿着一个圆融的期待。

鼹鼠总爱祸患党参苗,在我隐约的记忆中,父亲连吃饭都是蹲在地头。农业生产教给了农人许多生活经验,他无师自通地摆起了捕捉鼹鼠的天门阵,在地头摁动机关,用钢签瞄杀鼹鼠,若是鼹鼠带伤逃走,父亲邀同村蒋吉元叔叔觅迹擒拿。

那个夏秋季节,我过上了奢侈的生活,奶奶把擒住的鼹鼠剥皮剖腹后用纸层层包裹,清水蘸湿煨在炕洞里。奶奶的火候掌握的很精道,出炉后白嫩肉丝咝咝作响,再撒上一小撮食盐,香味飘逸在小院上空,令人垂涎欲滴。这是我的独食,大人舍不得尝上一口,妹妹更不敢奢想。此刻,我有着轻狂的妄语,住洋楼的城里人也没有我这般神仙的日子惬意。

但是,在这水贵似油,苦甲天下的穷乡僻壤,父亲引种的当归、红芪、黄芪、板兰根等药材,还是没有给家庭带来经济收益,未能实现父亲一生苦苦追求的梦想。这次第,怎一个愁子了得。

父亲素来风骨嶙峋,特立独行。在贫困落后的家乡女孩素无上学的福份,但父亲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全村同龄人中,我们兄妹三人是读书较多的。

靠知识改变命运,是父亲一生践行的名言。我的祖辈如藏克家《三代人》诗里所言: 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 。父亲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妹三人身上,希冀改变土里刨食的命运。

白居易《观刈麦》写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写尽了农民含辛茹苦的生活。自从1980年小妹出生以来,全家老少7口人的日子全靠地里刨食。农忙时节,父亲晚上睡觉从未超过4个小时。村里有很多人劝父亲,让女儿辍学,让儿子中学毕业就上地干活,父亲对此置若罔闻。

父亲以他仅有的小学文化程度,竭尽全力给我辅导功课,从小学二年级起教我写作。在那个万物匮乏的时代,在那个觅一本寻常的书难以探骊求珠的时代,从邻居外地工作的亲戚那里借来一本描写人与事物的经典词句集锦,让我全部抄写下来,并督促每天早起半小时背诵精彩句段,为写作奠定基础。

俗语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在我们家另当别论。那怕地里的活再多再忙,父亲从不让我沾边。父亲的道理很简单,孩子学习已经很苦了,再不能给他增加负担,固执己见,在村里闻名。我总怕辜负父亲的期望,学习有了一种使命感,自觉给自己加码。小学毕业时,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入乡完全初中,给父亲争得些许荣光。那天也是父亲最为得意的日子,兴致勃勃跨在炕沿上小酌了几杯。

也许我的小状元之举,给父亲打了一针望子成龙的兴奋剂,他做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抉择:一辆大铁牛停在了我家门口,一袋袋凝结父母血汗的粮食扛上车。那是刚能填饱肚皮的岁月,经受饥饿的人们对粮食视如命脉。一百斤的麻袋扛了36袋,奶奶躺在大铁牛的轮子前,凄惨地哭成个泪人儿,撂下狠话说要拉粮就让大铁牛从身上轧过去。看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圈,人们都来劝父亲家有粮心不慌,可父亲不为所动。当说出卖粮的缘由时,顿时把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当年一斤小麦一毛钱,要花360元钱为儿子买一台学习英语的录音机。情何以堪。

多少年过去了,那台录音机早已斑驳陆离,功能键也全坏了,但却一直摆放在老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每当斜阳映辉在其上,仿佛在打捞杳远的童年记忆,飞花碎玉的斑斓阳光烘托出父亲的温暖和醉意。

一双粗壮手,忙到月儿圆;两条飞毛腿,跑个年顶年,那一年不是三百六十天。老牛把年月拉进了八十年代,而立之年的父亲,硬是以自己的智慧和勤勉撑起了一个温馨而幸福的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爷爷奶奶年岁已高,不再下地干活,在家照看年幼的孙女,捎带着做些家务。我当时读初中,大妹妹读小学,一家七口其乐融融。

我就读的福星中学,离家20里路,需两小时行程。冬季天亮的晚,上学只能摸黑前行,沿途的沟沟壑壑流传着不同版本的聊斋故事,大白天经过这些地方都令人毛骨悚然。于是,无论是冰封雪盖、寒风凛冽的冬季,还是月光如水、清风拂面的夏季,父母总是陪伴在我身旁。嗅着他们身上淡淡的泥土味,我们絮叨的话语回荡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演绎着人间亲情的炽烈情态。

更新于:12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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